撰文|俞耕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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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迪·道伊尔在文学、影视和戏剧领域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。根据他的小说《承诺》改编的电影获得了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"最佳编剧奖",而作品《新兴男孩》改编后入围了奥斯卡最佳短片。这些成就或许暗示着他的文学作品具有极高的可塑性,能够自然融入影像表达。他擅长用充满镜头感的语言,让对话成为叙事的核心,创造出强烈的场景感。作为爱尔兰当代重要作家,道伊尔常被拿来与乔伊斯相提并论。他们都善于捕捉都柏林生活的精髓,展现爱尔兰独特的风情。更重要的是,两人都热衷于打破线性叙事,用碎片化的时间和记忆构建故事。

罗迪·道伊尔被誉为爱尔兰的"桂冠小说家"和"伟大的喜剧作家"。他专注于描写都柏林普通人的生活,作品中充满爱尔兰特色,《时代》杂志评价其作品"充满凯尔特式的黑色幽默"。1993年,他凭借《童年往事》获得布克文学奖。

《童年往事》获得1993年布克文学奖。这部小说展现出随心所欲、不拘一格的叙事风格。长篇小说通常都有章节划分,但道伊尔打破了这个惯例。即使那些偶尔不用标点的意识流作家,在创作长篇时也会划分章节。道伊尔的做法或许暗示着时间的混沌本质,记忆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。

《童年往事》,[爱尔兰]罗迪·道伊尔 著,郭国良 彭真丹 译,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年12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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视角模拟,从语言到认知

对作家来说,叙事者的选择至关重要。找到合适的叙事者,就等于找到了最理想的代言人。道伊尔选择通过10岁男孩帕特里克·克拉克的视角来讲述故事,这种模拟需要精确把握儿童的心理和语言特点。

儿童视角的局限性恰恰成就了小说独特的语言风格——简洁明快,毫不做作。词汇简单,表达直接,没有成人世界常见的矫揉造作。儿童的情感表达从不拖泥带水,道伊尔借此避免了传统成长小说中常见的过度抒情。那些干巴巴、短促的语言背后,是作家对叙事视角的精准把握。随着故事推进,叙事者的认知能力也在发展,展现出儿童对世界认识的深化过程。

"利亚姆说有一次他坐在她旁边看《亡命天涯》,她居然放了个屁。——淑女是不能放屁的。——她们其实也会。不,她们不能。如果能,你要有证据证明。——我奶奶就总是放。——老人会,但年轻的不会。——玛丽艾特就挺老的。"这段关于放屁的童言童语,展现了道伊尔的写作特色:用严肃的态度讨论看似滑稽的话题。儿童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,不分轻重。但真正的幽默感往往超出儿童的理解范畴,本质上属于成人世界。

儿童的天真无邪常常在不经意间戳穿成人世界的伪装。"奎格利先生死了,而奎格利太太还年轻,所以她肯定与丈夫的死有关","她比我妈妈个头大一些。个头大的女人很正常。小个头的女人很危险;小女人和大男人都很危险。"这些看似简单的观察背后,隐藏着儿童对世界的直觉判断。

帕迪面对父亲质问时展现出的应对能力,显示出儿童如何从成人世界学习生存策略。"我不知道。我没做什么事,我发誓,爸爸。爸爸。不骗人,否则不得好死。看我。我在胸前画十字发誓。这是我的老伎俩。什么事也不会发生,我总是说谎……形势对我有利。他想打我,但情绪没有到位。现在,他讲求公平。"小说不仅是对过去的回忆,还包含着从童年视角对未来的想象。"我可以走了。一个无辜的人。被误判有罪。假如真的入狱,我也训练有素,是一名对付审问的专家。"道伊尔巧妙地颠倒了成人与儿童之间的权力关系,消解了家长权威的绝对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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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"混乱"成为一种叙事理由

故事就像一堆记忆碎片,不需要严密的逻辑连接。童年记忆本就零散,试图理清时间顺序往往是徒劳的。道伊尔自由地穿插闪回,在看似混乱的恶作剧中展现童年的生命力。这种叙事方式恰恰反映了儿童行为的无目的性和自发性。

全书大半内容都可以看作是孩子们的"捣蛋史"和游戏史。他们在建筑工地烧火,在新铺的水泥路上写字,用放大镜点燃杂草。爬上草垛,跳进畜棚,从干草堆上一级级往下跳。冲下码头大声喊叫,钻进邻居的短裤里玩耍。各家的花园变成了他们的"越野赛道"。"所有前花园的墙都一样高,一模一样,可篱笆呀,树呀让它们看起来不同。障碍物之间的花园,我们得穿过去"。帕迪和他的小伙伴们创造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游戏世界。

小说可以看作孩子与成人之间的对抗游戏。当现实原则取代游戏规则时,童年也就结束了。道伊尔深知,如果给童年强加理性的秩序,就会失去真实性。但仅靠这些零星的童年趣事,还不足以赢得布克奖。作家对历史、战争和宗教的思考隐藏在儿童的懵懂提问中,用轻松的方式处理沉重的话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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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如帕迪荒谬地声称托马斯·J.克拉克是自己的爷爷,这反映了他对民族身份的认同。他对世界大战、中东冲突和美国殖民历史的态度,都带着儿童特有的情感倾向。越是宏大的话题,他越是漫不经心。谈论天堂地狱就像在说日常琐事:"炼狱很像地狱,只不过炼狱是可以出去的。——这有一个后门,小伙子们。""大家都认为天堂是个好地方,却没什么人了解它。其实在天堂里,有很多大房子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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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伤与疗愈,成长的双重奏

从阅读体验来看,小说像是一堆生活碎片的集合,打破了线性时间的束缚。这种叙事方式让"事件"隐没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,真实记录了儿童心灵的成长轨迹。在一些看似不经意的片段里,作家标记了自我意识觉醒的关键时刻,特别是性意识的萌芽。

校园里女护士对男生的挑逗,男孩之间低俗的游戏,"说出一个猥亵的词,这是游戏规则。如果不够猥亵,就会被拨火棍多打一下。"这些经历虽然带着创伤,但并不妨碍童年记忆中的快乐。道伊尔描写的是快乐逐渐褪色的过程,也是童年逝去带来的怅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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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庭环境和父母关系直接影响着孩子们的性格发展。正如译者所说,"好像没有一个家庭是美满幸福的,都有着各自的缺陷"。帕迪的母亲是称职的主妇,父亲幽默但脾气暴躁,既会陪孩子玩耍,也会酗酒打人。通过儿童的视角,小说迂回地探讨了家庭关系的破裂。帕迪无法理解父母为何从和睦走向争吵,最终分道扬镳。家庭问题在孩子身上延续,导致他变得叛逆,开始抽烟、逃课、打架。

道伊尔被称为"伟大的喜剧作家",作品被贴上"黑色幽默"的标签。但这种幽默背后是深深的苦涩。帕迪被小伙伴排斥,只因父亲离家出走。曾经的天真快乐一去不返。就像精神分析一样,作家通过追溯童年的点点滴滴,挖掘出深层次的人生问题。

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。作者:俞耕耘;编辑:张进 申婵;校对:薛京宁。欢迎转发至朋友圈。